理学家之论鬼神如此。其说,与世俗“人死为鬼,一切如人,特有形无质”之见,最不相容。自理学家之论推之,可决世俗所谓鬼神者为无有。然古代书籍,固多以鬼为有。宋儒最尊古者也,其敢毅然决此藩篱乎?曰:朱子固能之矣。此说也,见于朱子答廖仲晦之书。廖氏《原书》曰:“德明平日鄙见,未免以我为主。盖天地人物,统体只是一性。生有此性,死岂遽亡之?夫水,有所激与所碍,则成沤。正如二机,阖辟不已,妙合而成人物。夫水固水也,沤亦不得不谓之水,特其形则沤,灭则还复是本水也。人物之生,虽一形具一性,及气散而灭,还复统体是一而已。岂复分别是人是物之性。所未者,正惟祭享一书,推之未行。若以为果飨耶?神不歆非类,大有界限,与统体还一之说不相似。若曰飨与不飨,盖不必问,但报本之道,不得不然,而《诗》、《书》却明言神嗜饮食、祖考来格之类,则又极似有飨之者。窃谓人虽死无知觉,知觉之原仍在。此以诚感,彼以类应。若谓尽无知觉之源,只是一片太虚寂,则断灭无复实然之理,亦恐未安。君子曰终,小人曰死,则智愚于此,亦各不同。故人不同于鸟兽草木,愚不同于圣。虽以为公共道理,然人须全而归之,然后足以安吾之死。不然,则人何用求至圣贤?何用与天地相似?倒行逆施,均于一死,而不害其为人,是真与鸟兽禽鱼俱坏,懵不知其所存也。”廖氏之说,即以所谓鬼者,自理论推之,不能有;然古书明言其有,不敢决其为无;因而曲生一解,以为人死,仍有其知觉之源,凝然具在,不与大化为一。虽与世俗之见异,实仍未脱乎世俗之见之臼窠也。朱子答之曰:“贤者之见,所以不能无失者,正坐以我为主,以觉为性尔。夫性者,理而已矣。乾坤变化,万物受命,虽禀之在我,然其理,则非有我之所得私也。所以反身而诚,盖谓尽其所得乎己之理,则知天下万物之理,初不外此。非谓尽得我之知觉,则众人之知觉,皆是此物也。性只是理,不可以聚散言。其聚而生、散而死者,气而已矣。所谓精神魂魄,有知有觉者,皆气之所为也。故聚则有,散则无。若理,则初不为聚散而有无也。但有是理则有是气;苟气聚乎此,则其理亦命乎此耳。不得以水沤比也。鬼神便是精神魂魄。程子所谓天地之功用、造化之迹,张子所谓二气之良能,皆非性之谓也。故祭祀之礼,以类而感,以类而应。若性则又岂有类之可言邪?然气之已散者,既化而无有矣;其根于理而日生者,则固浩然而无穷也。上蔡谓我之精神即祖考之精神,盖谓此也。岂曰一受其成形,则此性遂为吾有,虽死而犹不灭,截然自为一物,藏乎寂然一体之中,以俟夫子孙之求,而时出以飨之邪?必如此说,则其界限之广狭,安顿之处所,必有可指言者。且自开辟以来,积至于今,其重并积叠,计已无地之可容矣。是又安有此理邪?且乾坤造化,如大洪炉,人物生生,无少休息,是乃所谓实然之理,不忧其断灭也。今乃以一片太虚寂目之,而反认人物已死之知觉,谓之实然之理,岂不误哉?又圣贤所谓归全安死者,亦曰:无失其所受乎天之理,则可以无愧而死耳。非以为实有一物,可奉持而归之,然后吾之不断不灭者,得以晏然安处乎冥汉之中也。夭寿不贰,修身以俟之,是乃无所为而然者。与异端为生死事大,无常迅速,然后学者,正不可同日而语。今乃混而言之,以彼之见,为此之说,所以为说愈多而愈不合也。”此论将世俗所谓有鬼之见,摧破殆尽。其曰理无断灭,气之根于理而日生者,浩然而无穷,可见宇宙虽不断灭,而人之自私其身,而不欲其亡,因之强执死后仍有一无体质而有精神之我,纯是虚说。如此,则既无天堂可歆,亦无地狱可怖;而犹力求不愧不作,全受全归,可谓无所为而为之。其情感,或不如信教者之热;其动机,则较之信教者高尚多矣。然宋学所以仅能为哲学,而不能兼神教之用者亦以此(古书所谓有鬼者,自系世俗迷信之谈。以理学家之理释之,无论如何,无有是处。朱子《答吴伯丰书》曰:“吾之此身,即祖考之遗体。祖考之所以为祖考者,盖具于我而未尝亡也。是其魂升魄降,虽已化而无有;然理之根于彼者,既无止息;气之具于我者,复无间断。吾能致精竭诚以求之,此气既纯一而无所杂,则此理自昭著而不可掩。此其苗脉之较然可睹者也。上蔡云:三日斋,七日戒,求诸阴阳上下,只是要集自家之精神。盖我之精神,即祖考之精神;在我者既集,即是祖考之来格也。”此说虽勉强调和,然几于即以生人之精神,为鬼神矣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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